野草与乔木--也谈王小波文 作者:邓晓芒
王小波的倏然而逝,确实使我悲哀,尽管我从未与他谋面,只是喜欢看他的文章。我以为,中国失去了当代最犀利的杂文家,曾与朋友说:“当代没有鲁迅,就只有王小波了。”
然而,反过来看,当代中国只有王小波,其实是民族的大悲哀。鲁迅当年说过:“生命的泥委弃在地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腐朽,火速到来”(《野草》)。不想七十年后,竟连这野草也不可多得了,遑论乔木。
但鲁迅把这“罪过”归于自己,似乎过于自责了。他一生除《阿Q正传》勉强可算得上一个中篇外,的确没有什么大部头的扛鼎之作,到后期几乎完全泡在杂感和论战之中,在中国文学史上多少留下些遗憾。不过,可以设想一下,即使他当时有意埋头于长篇巨制,我以为大约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这不是他想不想的问题,也不是他的才华不够,而是他所立足的“地面”本身,“不生乔木,只生野草”。鲁迅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所以,当我看到王小波的煌煌巨著“时代三部曲”时,迫不及待地买来一读,结果是失望的。小波的才华在杂文和随笔中已渲泄得十分充分了,似乎犯不着再在长篇中来铺陈。读他的长篇,感觉有点像读钱钟书的《围城》,才气有余而厚重感(撞击心灵的沉重感)不足。随处可见的幽默和机智太多了,就给人以“生活一片灿烂”的印象。当然那后面其实是很沉重的,但却未能得到严肃而痛苦的面对。鲁迅对《故事新编》,曾深恨自己一不小心就堕入了“油滑”。中国人的灵魂,其实还没有坚强到敢于直接面对精神的苦难,达不到俄罗斯文学(托尔斯泰、陀斯妥也夫斯基)那种博大恢宏的人道主义精神高度。在中国,一个不想仅以情节、故事和描写的细腻、逼真、煽情来取胜,而想进行思想深度上的挖掘的作家,往往一动笔就会不由自主地“滑”起来,发现自己的“根”深入不下去。明智者(如鲁迅)便会立即打住,道一句“天凉好个秋!”若一定要铺陈,便会滥用才华,把写短篇的才华用来写长篇。
中国文学史上,真正拿得出手的唯一纯文学长篇小说还是《红楼梦》。《红楼梦》的艺术水准的确无与伦比,人物刻划也入木三分。但就主题思想的尝试来说却很难说得出多少东西,用“色即是空”即可概括无遗,一百多万字都是围绕这一命题做文章(第二十二回宝玉谈禅即已将话说完,后面都是反复吟咏渲染而已),充分表达了中国文化土壤的思想贫瘠。《红楼梦》的绚丽辉煌已吸尽了中国文化的艺术营养,至今已历三百多年,再也无人可以企及,对于当代作家也仍然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目标。只不过现代人常常把“色即是空”换成了“色不是空”甚至“色就是一切”。
真正的乔木,要有深入地底的强大根系,要有既抖落传统桎梏而又富于建设性的思想主干;它不只是调侃、解气和搞笑,而是深藏不露的幽默;不只是一味煽情,而是对情感的严肃审视;不只是儿童一般地显露“真性情”,而是对这“真性情”的痛苦的自我拷问。显然,一旦有这种乔木长出来,将遇到一式的冷眼而不是齐声赞美,这也是预料之中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