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鲁大学访问学者马军:无畏说的三个误区
2005年03月01日 13:16 南风窗
在印度洋海啸造成巨大的人道主义灾难的时刻,何祚庥院士发出“人类无需敬畏大自然”的豪言,引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论,我认为何先生的宏论中存在三个误区,特此提出与先生商榷。
“以人为本”的对立面是“以环境为本”吗?
首先,何祚庥院士对以人为本的理解明显有误,进而又由这一错误的认识推导出“是要以人为本还是要以环境为本”的伪命题。
何先生此番所以感觉理直气壮,很大程度上因为国家最高领导层正大力倡导以人为本。其实今天讲以人为本,是要解决发展观的问题。长期以来我们的发展观中存在见物不见人的问题,片面追求经济增长,而忽视了经济增长应该服务于提高人的福祉,促进人的全面发展。显然,以人为本的对立面并非是所谓“以环境为本”,而是以工程为本,以数字为本,以GDP为本。长期以来,我们一直在大力发展经济,GDP增长率位居世界第一,但相当一部分人却没有感觉到发展带来的好处,没有享受到发展的成果,因为我们的发展是不平衡的,发展过程中机会是不平等的,而又没有公平的分配机制对其进行调节。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以人为本首先是要调整人与人的关系。
以人为本确实也涉及调整人与自然的关系,因为我们社会发展的不平衡在环境问题上表现得也很突出。少数人、少数地区获得了大发展,其环境代价却抛给落在后面的大多数人去承担,使本来就生活在艰辛中的弱势群体面临环境污染,资源短缺,甚至生存条件被完全破坏的困境。这极大地制约了欠发达地区的经济发展,损害了人民的身心健康,威胁了社会稳定。以人为本,就要制止对欠发达地区的污染转移,停止对中西部资源的掠夺式开发,公平地分配国家在污染防治方面的投入。从这个意义上讲,以人为本的立意恰恰不是要强化何祚庥先生所一再强调的人与自然的对立关系,反而是指统筹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
环保人士是“为了生态而生态”?
何祚庥院士的第二个误区,在于他没有弄清环保主义中不同分支对生态伦理的不同认识,却武断地把人们对建坝问题的关注统统归结成为了生态而生态。环保主义思潮中确有人类中心主义和生态中心主义的分野,大致区分的话,前者强调为了人类自身要大力保护环境,更合理地利用资源;后者则认为动物、植物甚至生物、生境的存在都有其内在价值,应该得到人类的尊重和保护。在我们看来,当前经济发展和环境保护的矛盾还很突出,各种破坏环境寻求短期利益的行为还比比皆是,环保主义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正是环境挑战复杂性的反映。环保主义本身就强调包容性,不论你是从人的角度考虑,还是从生态的角度考虑,只要保护环境,爱护自然,从长远利益考虑,就是在厉行环保主义,就有利于国家的持续发展。
令人遗憾的是,何祚庥院士看似“以人为本”的理论,真用到实际中,不但会破坏自然环境,也会损害人的利益。何先生说他提这个问题是“因为它牵涉实际工作,具体讲就是牵涉修水库的问题”。由于他对以人为本的错误理解,导致他在此问题上再次把人与自然的关系对立起来。在他看来,“现在中国电力短缺,需要开发水能,需要修水库,这就不可避免要破坏一些环境和生态。”而实际情况却是,中国50年来大修水坝,大坝数量占了世界的一半,其所代表的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思路,已经把中国引上了高耗能、低效率、扩张型的发展模式,引发河流断流,天然湿地干涸,生物多样性丧失等诸多严重环境问题。
有人会说,几条鱼、几条河流的衰亡,和人类在这个星球的大进军、大扩张比起来算什么呢?我们是人,不为人说话还为动物去说话吗?但他们没有注意到或者刻意回避的问题是,这些水坝在破坏自然生态的同时,也把依赖环境生存的人逼向了困境。一名曾经主管全国水利工作的官员在2002年曾痛心地谈到:“我们在全国修了8.6万座水库,移民1500万人”,“这些移民中大约有2/3生活困难,不仅父辈穷了,子孙辈也还没有改善。”这1000万人不同于一般的贫困人口,他们本来生活在河谷地区,大多过着安定踏实的日子,他们是硬生生被发展的车轮抛到了无助无望的境地,这样的发展显然不符合以人为本的精神。今天西南地区的跑马圈水,眼看又要制造百万移民,正应好好总结历史教训,而不是去奢谈什么牺牲环境是为了人。
从古至今,壮丽的山河给与国人无穷的滋养,但也承受了太多的破坏,如今仅剩下西南一隅还有几条自由流淌的江河,几处激流峡谷的景观,破坏了几百上千年难以恢复,理当倍加珍惜。它们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精神财富,也可以让子孙后代领悟自然之雄奇,陶冶其心智性情。研究在这样的地方建坝时,决策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广纳善言,才是对国家人民负责,对子孙万代负责,对生态环境负责。在解决当代人和后代人的正当关切前,恐怕还谈不到人与自然谁是中心的问题。
敬畏自然是封建迷信吗?
何祚庥院士的第三个误区,是他将敬畏自然简单地归结为封建迷信。先民们出于对人与自然依存关系的朦胧意识,讲敬畏自然,崇拜神山圣湖,客观上保住了一批水源地和栖息地,保护了一部分生物多样性,不至破坏殆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包括何先生在内的今人们能够享受到这丰富多彩的世界,还要感谢某些“不科学”的认识。今天我们的科技进步了,我们获得了与自然抗衡的力量,按何先生的逻辑,懂科学的人当然无需敬畏大自然了。但是且慢,人类中偏偏还有一部分,他们掌握了科学知识,他们和何先生一样不会轻易为各种自然现象而迷惑,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欣赏自然万物,崇敬自然的创造伟力。
看到这里,认定人类无需敬畏自然的人们恐怕早已按捺不住:敬畏的关键不在敬,而在畏,害怕就是怯懦,怯懦就会妥协,就会无所作为。虽然我不同意敬畏的关键就只是畏,但我认为人有点畏惧心没什么不好,这样我们在处理与自然的关系时多少会有一条底线,避免自我膨胀,知道该有所为有所不为。每当看到一片片原始林伏尸陡坡,一片片草原被黄沙吞噬,看到一只只藏羚羊倒在枪口下汩汩流血,听到一头头黑熊在活体取胆汁的铁笼中撕心裂肺的哀号,除了恻隐之心,我也会感到怕:地球几十亿年间造就了一个生物圈,让我们在几百年间就毁成这样。有一天水里游的、天上飞的、陆地上跑的千奇百怪的生命消灭于无形,那亘古的寂寞向你袭来的时候,你的无所畏惧还有多少底气?
认定人类无需敬畏自然的人们恐怕还会重复他们常常挂在嘴边的一个问题:你说人类造成了生物的灭绝,但老鼠杀得光吗?苍蝇杀得光吗?蟑螂杀得光吗?细菌杀得光吗?有一种理论认为,生物界有两种应对生存竞争的策略,一种是尽力武装自己,比如虎靠爪牙之利,鹿靠奔跑迅捷,鹰隼靠敏锐眼光,龟鳖靠甲壳护卫;另一种则是靠强大的繁殖力,成千上万地繁殖后代,甚至能在察觉同类被杀死时,立刻本能地增加繁殖数量。两种生物本来在自然界中相互竞争,相互抑制,相安无事,共同组成色彩斑斓的生物界。但今天,前者的竞争优势在人类坚船利炮的打击下已经荡然无存,纷纷走向濒危境地;而后者依靠强大的繁殖力,加上天敌被人类消灭,应当还能和我们周旋很久。但如果在未来的某天你我只能与蟑螂、苍蝇为伍,你不怕吗?我怕。
(作者为耶鲁大学访问学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