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禅宗的泰斗铃木(大拙)把“无我’解释为“无为意识的三昧境界”,“不着力、无用心”,“观我”消失了,人“失去其自身’,亦即自己不再是自身行为的旁观者。据铃木说,“意识一旦觉醒,意志就一分为二:行为者和旁观者,两者必然冲突。因为,行为者(的我)要求摆脱(旁观者的我的)约束”。而当“悟”时,弟子发现,既无“观我者”,也无“作为无知或不可知之量的灵体”,只有目标及实现目标的行动,此外皆不存在。研究人类行为的学者如果改变一下表述方式,就能更具体地指出日本文化的特性。一个人,就好比是一个小孩子,他受到严格的训练去观察自己的行为,注意别人的评论并据以判断自己的行为。作为观我者,他极易受刺伤,一旦升华而进入灵魂的三昧境界,他就消除了这个易受刺伤的自我,他不再意识到“他在有为”。这时,他就觉得自己的心性已修养成功。
当欣赏能乐和歌舞位的人陶醉于剧情而完全忘我之时,也可以说是失去了“观我”。
上述概念雄辩地证明,日本人把自我监视和自我监督搞成何等重大的压力。他们说,一旦这种牵制消失,就感到自由而有效率。美国人把所谓“观我”与内心的理性原则看作是一回事。从而以临危不惧、“保持机智”而自豪。日本人却要靠升华到灵魂三昧境界,忘掉自我监视的束缚,才有解脱颈上石枷之感。我们看到的是,日本文化反复向心灵深处灌输谨小慎微;而日本人则对此力图辩解并断言:当这类心理重荷一消失,人的意识有更加有效的境界。
日本人表达这种信条的最极端的方式(至少在西方人听来如此)就是他们高度赞赏“就当死去而活着”的人。我们讲到这句话,是指一个人已经死去,只在人世留下一具躯体,再无活力。日本人讲“就当死去而活着”的意思则是说这个人已达到了“圆熟”的达观境界。他们常把这句话用于日常的劝勉和鼓励。在鼓励为中学毕业考试而苦恼的少年时,他们会说:“就当你已经死了,这样就容易通过。”在鼓励进行大批商业交易的人也是如此
以“无我”为根基的哲学也潜在于“就当已死地活着”的态度。人在这种状态中就消除了一切自我监视,也消除了一切恐惧和戒心。他已经是死人了,也就是说无需再为行为恰当而思虑了。死者不用再报“恩”,他们自由了。因此,“我要就当已死地活着”,这句话意味着最终摆脱一切矛盾和冲突,意味着:“我的活动力和注意力不受任何束缚,可以勇往直前地去实现目标。观我及其一切恐惧的重荷已经不再横隔于我和我的奋斗目标之间了。过去在我奋力追求时,一直烦扰我的紧张感和消沉倾向也随之消失。现在,我可以为所欲为了。”
按照西方人的说法,日本人在“无我”及“就当已死”的习惯中排除了意识。他们所谓的“观我”、“妨我”是判断一个人行为的监督者。这生动地指明了西方人与东方人的心理差异。我们讲到一个没有良心的美国人,是指他在干坏事时不再有罪恶感。而日本人在使用同类词时,却是指这个人不再紧张、不再受妨碍。同一个词,美国是指坏人;日本则指好人、有修养的人、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其能力的人,是指能够完成最困难工作、致力于无私行为的人。要求美国人行善的强大制约力是罪恶感,如果一个人的良心麻痹,就不再能有罪恶感而变成反社会的人。日本人对这个问题的分析则不同。按照他们的哲学,人的心灵深处存在着善,如果内心冲动能直接表现为行动,他就会很自然地实践德行。于是,他想努力修行,以求“圆熟”,消灭自我监视的“羞耻感”。只有达到这种境界,第六官的障碍才能消除,这才是彻底摆脱自我意识和矛盾冲突。
-------- 解读日本文化:菊与刀(典藏版) http://book.sina.com.cn/nzt/sal/1107589974_juyudaobjw/index.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