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思维方式之三:思维灵方类比法(原创)
●白毛道人
综合领悟式思维以类比为主导的推理形式。类比把各种各样的对象和联系加以对比,一方面可能激发灵感,产生逻辑推理难以达到的效果;一方面则可能造成纯粹的外在化与简单化、庸俗化。
在很早以前的文学创作中,我们的祖先就采用了赋、比、兴的方法,并逐步使之发展为系统理论。赋、比、兴可以说是以类比为中心的方式,赋和兴都含有“比”的因素。《诗经》第一首《关睢》:“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以小鸟求偶啾呜引出男女爱情,这是典型的“兴”的方法,但其中也有“比”的因素是显然的。
孩子们在小时候读《西游记》,看到菩提祖师“咄的一声,跳下高台,手持戒尺,指定悟空道:‘你这猢狲,这般不学,那般不学,却待怎么?’走上前,将悟空头上打了三下,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了。”在人人惊惧之际,孙悟空却从类比中领悟出是叫他夜里三更从后门进去传他道法。中国孩子从小受这类类比启示太多,因而养成聪颖的直觉领悟力;同时也养成不注意具体分析事物并加以科学抽象使之普遍化的弱点。
不善于分析、抽象的中国人,语言中抽象词不多。类比首先就从自己的身体开始。如:“头头是道”,“头重脚轻”,“燃眉之急”,“目光远大”,“目空一切”,“眼高手低”,“眼中刺、目中钉”,“耳边风”,“耳目一新”,“掩耳盗铃”,“苦口婆心”,“口若悬河”,“一个鼻孔出气”,“拾人牙慧”,“口密腹剑”,“唇亡齿寒”,“不为人齿”,“没齿难忘”,“满面春风”,“胸有成竹”,“腹背受敌”,“五内若焚”,“肝肠寸断”,“手足之情”,“一失足成千古恨”,“捷足先登”,“手足失措”,“心腹之患”,“血肉相连”,“血口喷人”……这些都是中国的中小学生熟知的。
数千年历史,留传下无数的历史典故,这是一部很大的辞典。中国人的历史成语,天下无双,全有类比的意义。
类比在教育中有着极大意义,能用好的譬喻成为作教师的基本条件。教育要用启发式,其中重要一条就是用类比启发。孔子把“举一反三”作为教育的基本要求。他本人对一些最重要的概念都避免作严格定义,而是用类比作启示。
春秋战国时代的论辩,很多都依靠类比。孟子与梁惠王的谈话,就有大量类比的运用,其他理论家与论辨家也一样。“唇亡齿寒”、“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亡羊补牢”、“危如垒卵”……等等在论辩中起了重要作用………
《战国策》中,江乙对荆宣王的一段话是类比的通俗代表:
荆宣王对群臣曰:“吾闻北方之畏昭奚恤也,果诚如何?”群臣莫对。 江乙对曰:“虎求百兽而食之,得狐。狐曰:‘子无敢食我,天帝使我 长百兽,今子食我,是违天帝命也。子以我为不信,吾为子先行,子随我后,观百兽之见我而敢不走乎?’虎以为然,帮遂与之行,兽见之皆走。虎不知兽畏己而走也,以为畏狐也。今王之地五千里,带甲百万,而专属之昭奚恤。故北方之畏奚恤也,其实畏王之甲兵也……”
这就是有名的狐假虎威的故事。这样一个简单易懂的比喻,把需要仔细分析的复杂问题用生动类比深刻地解释了。
中国传统伦理和政治学说的建立,几乎全是从类比而来。这就必须说到《易经》。《易》是类比思维的范式化经典。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的卦象和爻的地位变化,都代表宇宙和人生的某种状态、规律或关联。这是一个高度灵活的、包罗万象的巨大类比网络,充满着带有神秘性的智慧。黑格称说《易经》包含:“ ……所有中国人的智慧的原则,也是一切中国学问的基础。”
这话很有道理。因为从《易》类比引伸出各种道理,正是中国文化的特点。《易》对中国文化而言,是一种“公理集合”,它包含了天上人间一切道理的根本。
《易》的基本范畴是阴、阳。“阳”的特点是刚强,“阴”的特点是柔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对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这里说得很清楚,“各从其类”。从“阳”类比出天、马、君、父、夫、吉……从“阴”类比出地、牛、臣、妻、子、凶……。再从各种卦象和卦爻变化类比出各种复杂的事物转化与关联……这当中蕴有黑格尔看到的中国智慧。例如乾卦有六个阳爻,阳的代表数字是九,从最下面的阳爻初九到九二、九三、九四逐极上升,到九五算是“飞龙在天”,“九五之尊”成为皇帝的代号。按一般道理说,九六在最上面,应该比九五更高贵,可《易》认为九六下一步将转到下位,前途不妙:“亢龙有悔,穷之灾也”。事物不能走到极端,否则就会转到反面。“九五”虽然不在最上面,却兼有最上与发展的势头,因此是最好的态势。这个深刻的道理不但对人生有价值,对社会政治也有价值,对市场经济一样有价值(一种商品,发展到最旺销后,就可能走向衰退;只有旺销又保有向上升势头的才是最有前途的)充分表明了中国智慧的力量。类比推理方法在一定范围内有巨大价值是无可置疑的。
汉代大儒董仲舒在建立三纲五常的伦理体系时,绝不像希腊哲学家那样走逻辑分析之路,而是依靠直接从《易经》天、地、阴、阳范畴进行类比推理:
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 为阴,夫为阳,妻为阴。天子受命于天,诸侯受命于天子,子受命于父,臣妾受命于君。
一代宗师,以这样简单的立论来建立最基本的伦理学基础,当令世界上逻辑思维发达的民族惊异;初看来未免觉得中国智慧的贫弱。其实这所以可能,是因为阴阳五行思维范式已经深入人心,《易经》的思维方式已经被广大人群--从最有智慧的人到最普通的文盲--所接受。类比推理为许多方面的重要理论提供了方法论。
类比的巧妙运用对中国人是特别有趣的。唐代韩愈的高徒李翱向唯俨大师请教佛学精微,大师手指上、下问懂否?答曰不懂,大师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李翱欣然瓴悟,作诗一首:“练得身形似鹤形,千秋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李翱从唯俨以青天、云和瓶、水的类比启示中,悟出顺其自然乃是大师学说的精华所在。另一个故事说有人向马祖问道。马祖在地上划了一个圈子,他在圈中,马祖用棒打他;他跑出圈子,马祖又打他……这个聪明的人终于悟出圈内圈外都有是非,圈内外都是一种执着,要摆脱一切执着就能得道。这种类比思维方式在中国文化中有很高的地位。
南朝齐梁时的范缜是一位出色的哲学家,他主张“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他用了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一个类比:刀刃是锋利的物质基础,没有刀刃,就没有锋利;由此类比推论精神依赖物质的存在,曾使众多佛教大师哑口无言。许久以后,一位佛学大师提出“燃灯论”,说火可以借不同的物质传递,人的精神也可以借肉体传递。这一著名类比又说服了众多的智者。这两个著名类比说明了这种推理方法的巨大作用。出色的类比运用反映了中国人特殊的智慧。
另一方面,类比又常常造成大量似是而非的推论。中国士大夫奉若神明的“八莫”: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很难说是一种有内在联系的理论。“八莫”既不是八种因果范畴,也不是必然有内在关联的范畴。这有些神秘,要靠领悟。能格物致知的人不一定能正心诚意;能修身齐家的人不一定能治国;可是,这些又都与治国、平天下有某种联系。这就是中国思维的弱点,把类比和因果关联混在一起综合领悟,无法形成严密的理论体系。著名的科学家沈括把“虹”和龙对比,说“虹”如龙一样能向溪中饮水,这类思维也广泛存在。至于民间,就有更多“坏类比”。许多有一定神秘色彩的类比对中国人影响极大。例如十二生肖,本来把人的生日排成子鼠、丑牛、寅虎、卯兔……并无什么意义,可中国民间对此却有大量非科学的类比。如在挑选配偶时就强调属狗的与属羊的不能结合,猪和羊则很合适。属羊的逢狗年要小心,容易惹灾闯祸等等。至今,许多有知识、有教养的中国人,仍然在般家时避开“太岁(木星)当头”,在子女结婚时避开虎年……足见十二生肖类比影响之大。中医把人分为各种形态,金、木、水、火、土,木形人不能吃燥热的食物,因为木怕火。至于各种动物的相关器官能补养人的同类器官更是中国人共知的“常识”……
在当代中国,在逻辑思维迅速进入人们思想的同时,类比推理仍然在广大范围有重大影响。不了解这一点,就很难了解中国。这种现象彼彼皆是。例如大规模的农业学大寨运动,学雷锋运动,学铵钢、学张家港、学孔繁森……用典型人和典型事--样榜来推动工作成了基本工作方法。这种习惯有好坏两方面。好的一面是经验容易迅速为广大文化不高的人群接受,迅速推广;具体的典型不只有“理”也有“情”,能同时达到“以理服人、以情动人”的效果;但坏处也很明显,往往对典型的抽象分析太弱,众多的干部和领导把精力放在组织参观上,而不是放在分析典型的内涵上。学大寨,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和金钱,但却没有关于大寨经验的高水平著作,没有真正科学的对大寨经验的理论分析(事实上大寨经验是经不住推鼓的)。这和西方的思维大不相同,在西方,如果要宣传、推广一个经验,你必须先对这个经验进行认真的理论分析论证,论证后加以理论抽象阐明有充分说服力的内涵,然后在报纸、杂志上发表,让别人反驳、争论,等到大家公认后,自然会去仿效,根本用不着兴师动众去参观学习。我们大喊大叫学雷锋许多年了,有谁认真对雷锋形象作过哲学分析吗?这种类比式的思维与工作方法,容易造成盲目性,既浪费人力物力又产生形式主义。我们并不在原则上反对用榜样推动工作的方法,只是想强调:已经到了二十一世纪,人们的文化水平已经大提高,在运用榜样时,应该花更大精力于分析、研究榜样,使榜样的经验上升到理论高度,明确其规律性内涵,而不应该再过多地组织不必要的参观学习。
事物都有一个过程。当我们的法制不健全时,人们的法制素质不高时,法律法规不够明确时,司法审判曾在相当程度上依靠“案例”,“案例”曾经是司法工作不可缺少的重要因素。但这毕竟是落后的方式。类比只能作为参考,而不能起太多的作用。要改革思维方法,更多依靠抽象的法律而不是具体的案例类比。
中国人重视类比而不重视抽象分析的思维方式根深蒂固,这不能一概否定。类比常常能做到通情达理,富于启发性;也不会产生西方式的对抽象条文的咬文嚼字偏颇。应该在肯定上述优点时更多注意引导人们发展逻辑思维;特别是接受历史教训,不让“坏类比”支配人的思维,因为“坏类比”对我们的危害实在太大了。鲁迅曾尖锐嘲讽过这种“坏类比”:“洋奴会说洋话,你主张读洋书,就是洋奴……你说甲生疮,甲是中国人,你就是说中国人生疮。”①
以建设为例,我们曾经有过大量的“大而全”、“小而全”的建设格局。一个省建立了自行车厂,别的省也竞相仿效;一个地方有了电视机厂,其他地方也绝不会“坐视”……结果,每一个省都有几乎同样的钢铁厂、机床厂、水泥厂、造纸厂、自行车厂、汽车厂、缝纫机厂、手表厂、电视机厂、电冰箱厂、烟厂……在卖方市场条件下,这种建设格局的弊端看不出来,可是,当市场经济发展后,买方市场形成,大多数企业便生存不下去。很明显,各地有各地的自然特点、环境特点与人才优势,建设只能走发挥自己优势的道路。“大而全”、“小而全”是坏类比的突出表现。“坏类比”本身既是创造性低落的产物又反过来进一步扼杀创造性。
坏类比在国家和事业机构设置方面造成的恶果甚至更严重。中国现在从中央到县的机构设置基本是同一的,连军事、外交都不例外;县以上政府都设有地方武装部门和外事部门。一个小县(在中国边疆地区,一个县有时只有三、四万人口)也拥有包括许多脱产人员的“人大”、“政协”、“政府”、“党委”等庞大系统。政府有公安、司法、法院、检察院、武警、人事、民政、计委、经委、财政、税务、工商、教育、文化、体育、计划生育、科委、宗教、华侨事务、外事、旅游、人事、物价、交通、电讯、邮电、水利、农业、乡镇企业、武装、办公厅……就以办公部门而言,秘书长和副秘书长常常达到十人以上还忙不过来,一个省的办公厅要十几个处。就教育部门说,一个地方的教育行政部门,有普通教育、成人教育、职业教育、电化教育、高等教育、民族教育、思想品德教育等“专门”部门,还有人事、财务、纪检、审计、法规、教研、教育报、科技、党委、督导、调研、教育电视、仪器供应、语言文字、统计计划……上述部门一旦开展工作,都要求“下边有脚”,要求对口,结果是每一个小县都有了许多机构和部门。有的县的一个局,已经达到二、三十人的编制,还是不能应付上面的要求。有的县教育部门统计,每年上面通知开会可达几千人天,仅应付开会就要整整四五个编制才够……这还只是政府系统,党委、人大、政协系统的人员也是有增无减,规模庞大。
更令人奇怪的是事业机构的类比扩张。非法定的机构、半官方的机构多如牛毛,其中许多都有编制和经费列支。在国外,一个地方建立事业机构往往是因为有这方面的特殊能力,而且都没有国家经费支出,靠自己想法。我们则不论什么地方,不论有无条件,都一概类比地建立。各种各样的研究所、报刊社、学会、协会、委员会大都有一定的编制与从国家来的财政支持。以教育部门为例,各省、各地区、各县都有教学研究室,而且人数不少。真的需要那么多教研室吗?许多地方的教研室把精力放在编写补充教材上,争取本单位创收,造成学生负担过重。每当上面决定建立一个新单位,就会为一个新的“系统工程”或“网络工程”开了绿灯,各地的机构一旦建立,就要开展工作,要开会,要发文件,要办培训班,要办公室,要人员,要经费……这种事情绝不只是“教育系统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在中国是不胜枚举,令人眼花缭乱;只要全国一旦建立一个什么学会、协会、委员会或临时机构,下面就立即类比照此办理……这样做的后果,是机构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人民不堪其负,有的县脱产人员竟达全县人口的五分之一,全县财政收入还不够干部发工资,只能靠国家补贴。许多过多的、重复的、非必要的机构,不可避免成为民族躯体上寄生性的赘物,同时成为窒息民族创造性精神生活的毒瘤。
类比式建设在市场经济冲击下已经走到尽头,市场竞争象强大风暴横扫没有竞争与生存能力的重复建设项目,解放了人们的想象力与创造力。而在类比式机构设置方面,至今没有改变。解放后多次精简机构都以失败告终,不能不引人深思。脱产人员吃的不是“皇粮”,而是“纳税人”的血汗;再没有治本的改革,全民族将为庞大、冗肿的机构付出可怕的沉重代价。党的十五大和九届人大作出了机构改革的决定,人们都切望能取得成功。可应该看到,机构与编制的庄缩不是一件轻而易举就能完成的事,它需要巨大的观念转变和最坚决的、顽强的态度,需要持之以恒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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