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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奶——读邓晓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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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奶——读邓晓芒 |
[ 作者:佚名 | 转贴自:点击查看 | 点击数:1330 | 更新时间:2005-12-25 | 文章录入:华灵子 ] |
断奶——读邓晓芒
后现代 发表于: 06-22
如果贾宝玉和林黛玉竟然终成眷属,紧接着会发生什么事情?有一个人如是说:宝玉注定阳痿,至少,当他面对黛玉的时候会是这样。宝玉对黛玉所具有的只是情而非爱,这种情是“一种不含肉体渴慕的恋情”,是“与对象从心灵到体感、从喜怒哀乐到冷暖动静无不直接相通相感、互相共鸣、你我不分的一种体验”。黛玉之“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若柳扶风”恰好是“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的集中体现,是一个娇滴滴的“颦颦”的符号。你如何能够跟一个符号和一汪清水去那个呢?这个符号源于对童蒙未开的纯真状态的回忆与留恋,是一种拒斥与长大有关的“渣滓浊沫”的洁癖,具有浓重的“过家家”味道。凡是与这个符号相符的,都会得到宝玉的垂青,如秦钟虽为男儿之身,但他“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就让宝玉“心中十分留恋”。宝黛之恋乃是两个长不大的男孩女孩之间的无猜嬉戏,其所以动人就在于击中了国人青梅竹马式的纯情幻想。 上面这种有些惊世骇俗却又让人信服的说法出自邓晓芒,一位哲学家,当今国内最让我充满敬意的学者之一。第一次读他距今近十年了,是对史铁生《务虚笔记》的一篇评论,虽然读得不太懂,但其中的一些话此后却时不时跳出来让我若有所悟,就像一个婴儿突然听到胎教中熟悉的音乐会变得出奇安静而专注。 经历过文革浩劫,又以而立之年踏入学术领地,深深浸染了欧陆特别是德国哲学,并始终保持着高度的文学与信仰的敏感,邓晓芒拥有对中国传统文化最为深刻和不留情面的反思与批判。读过他那些严密冷静、步步为营、穿筋透骨的分析,再去看儒生们跳来跃去、含含糊糊的铺陈,你将体验到一种做上帝的快感,因为这些人一思索,你就会发笑。 近日又读了邓晓芒的一本大部头,《文学与文化三论》。确切地讲是三本书的合集,在九十年代分别出版过。第一部分“灵之舞”,以“表演”为核心概念,涉及真诚、忏悔、移情、孤独、责任、尊严、自由、自律等诸多方面,逻辑思辨与文学想象结合,勾勒出中西人格结构的深层差异;第二部分“人之镜”,别出心裁地把中西经典文学作品和文学人物进行对比,如关云长与阿喀琉斯的比较,贾宝玉与唐璜的比较,《水浒传》与《失乐园》的比较,屈原与浮士德的比较等;第三部分“灵魂之旅”,考察中国90年代文学探索的历程,始于张贤亮,经由王朔、张承志、贾平凹、韩少功、顾城、张炜、莫言,转于史铁生、残雪,以及林白与陈染、卫慧与棉棉的徘徊和追求。这次结集出版非常合理,因为三个部分都不同程度地与一个问题有关:为什么说中国文化是一个五千岁的老小孩。 人之初,且不论善恶,简单是一定的。小孩子的肌肤洁白柔嫩,眼睛清澈可人,心灵像一面未经任何污染的明镜。看着这样一些可爱的小精灵,你忍心想象他们可能会在尘世生活中逐渐呈现出坑坑洼洼的另一面,变得有些肮脏、有些龌龊,甚至有些罪恶吗?你忍心把现在的他们看作一粒粒罪恶的种子吗?不忍心,确实不忍心,中国的文化从来都是这样“不忍心”。于是,成年人的罪恶就被看成是包裹在通灵宝玉之外的一层层污泥,洒落在明镜之上的一片片尘土,每个人都有一颗洁净如婴儿的“本心”好好地放在那儿。只要像剥松花蛋那样去掉污泥,只要呵口气用白布擦掉尘土,返朴归真便是“圣人”。我们的文化总是有一种返回童稚状态的冲动,找到一颗“本心”,从而“我欲仁,斯仁至矣!” 后果很严重。所谓“本心”,原本就是一个“无”,如果把真诚建立在本心上,“反身而诚”,最终反而导致自我的丧失。因为真诚终归是外显的行为,它要表现一种东西,表现“有”,而不是“无”,所以真诚是一种表演,是一个不得不戴上面具然后又对这个面具不断进行拷问的过程,自我也正是在这一系列表演中建构出来的。真诚必然很痛苦,因为你会经常发现自己的真诚不够真诚,总有一些虚伪和自欺的成分。而把真诚诉诸本心就轻松多了,抱定自己有一颗赤子之心,呼天抢地信誓旦旦,一切罪过都是与自己本心相违背的结果。因为“我本善良”,所以根本不需要忏悔,即使忏悔,也表现为实质上的推卸责任,就像贪官们在法庭上所说的,放松了警惕性,一失足成千古恨。换句话说,如果地上没有那么一个坑,我又怎么会失足呢? 真正的忏悔是不需要本心的,因为人所有的罪恶都是自由意志选择的结果,人要为每一个选择承担责任。由于选择所带来后果的不可预知性,人人都有罪错的可能。俄狄浦斯刚一出生就被可怕的诅咒定制了命运,他将杀父娶母。但是当这一切在他完全无知的情况下发生后,俄狄浦斯仍然刺瞎了双眼惩罚自己,他认为每个具体行为无不是自己在清醒中自主选择的。与此对照,关云长在华容道放走了曹操,尽管也觉得对不起刘备,但他肯定是问“本心”无愧的,而且全中国的老百姓都准备原谅他。因为“义”,曹操曾待他不薄,所以当涌泉相报,尽管他也知道曹操当初对他好是有所企图的。与俄狄浦斯相比,后者就像一个不小心打翻了花瓶哭起来的顽童,我不是故意的,我的本心不坏,只是“好心办坏事”。我不知道,除了“撒娇”,还有其他什么更合适的词语来描述这种行为。 武侠小说里经常可以见到这样一些蠢蛋,他们一旦得知养身父母是杀死生身父母的凶手,马上怒不可遏,手忍亲仇,尽管下手的时候眼里可能含着泪珠。他们认为一次偶然的云雨之欢的结果比一二十年的含辛茹苦更加重要。他们所处的文化早已告诉他们,不能忘本,本才是最重要的,此后的所有事件都是可以忽略的枝叶。所有人的本都在婴儿那里,所以我们中国人就不断地在精神上钻回到娘的怀里吃奶。我终于明白了,杨康为什么如此让穆念慈着迷,如此让现实中的许多女子着迷,他是金庸小说中真正有血肉的人物,“认贼作父”,追求权力,却从来没有用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自己辩解。至于郭靖那个满嘴仁义道德的家伙,他是好人,本心澄明,但他没有恋爱的资格,只适合找一个黄蓉那样的妈。 中国文化是早熟的,过早勘破了成长的烦恼,知道一旦“站出来”生存、走出去生活,各种痛苦和矛盾就会纷至沓来,于是宁可停留在童稚状态。几千年的奶吃下来,终于呈现出一个老小孩周伯通的奇怪模样。鹤发满头皱纹成堆,却还像二十四孝里的老莱子那样哭哭啼啼就地打滚。不是吗,道家那套抱残守缺、清静无为的调调如今还盘踞在许多人的头脑里。庄子那种齐生死、物我两忘的婴儿式的恬静仍然被当成一种“境界”来歌颂,忍受不了尘世的污浊就想回过头来翻检自己可爱而透明的灵魂,不管它是否还真的存在。“天人合一”仍然被有些人可笑地认作一种环保哲学,是啊,小孩子哪里有什么破坏环境的能力,但说他是在有意“保护”环境则肯定逻辑不通。不过,要是让婴儿般的心智方便地获取一种破坏能力,确实又是十分可怕的事情。如果一个小男孩手里拿了一支AK57,您就赶快夺路而逃吧,你无法预知他的子弹会射向哪里。“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条道家化了的儒家口号,说白了就是“你跟我玩我就跟你玩,你不跟我玩我就自己玩”的儿童游戏策略,秦晖则把它“翻译”成“得势了就称王称霸,失势了就奴颜婢膝”,因此是“口头上的理想主义,行为上的强权主义与犬儒主义”。 具体表现在个人上,这种长不大的哲学就导致独立个体的缺位。像婴儿还没有产生“我”的概念,母亲的双乳就是他的全部世界,这种文化中的个人永远在为自己的生存寻找一个外来的理由,它是传宗接代,是光宗耀祖,是《英雄》里残剑在黄土地上刻下、让无名甘心赴死的那两个字——“天下”。以天下为己任,中国历史上无数士大夫为之激动不已。可是,在我看来,天下恰恰是一份产权最不明晰的财产,就像一块公共牧场,草木茂盛时大家都来放牧,贫瘠凋敝时人人弃置不顾,KAO,这不就是达则兼济穷则独善么?责任,要想清清楚楚说一不二,就得像财产那样,每个人有他自己的一份,无论面对上帝还是自己的良心,都能明明白白有个交代。 因此,真正的责任需要个体从群体中独立出来,不是喊几个空洞的口号就可以的,当口号与实际对应不起来,那就是过家家,小孩子都是这么闹着玩。同时,只有当孤独成为人的本体特征,而不是遭遇挫折时的落魄感受,真正独立的个体才算出现。李白“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是因为小人当道,不见主上重用,从而“人生在世不称意”,这不是孤独,与小孩子没人理他躲在一边哭鼻子没甚分别。李白自有解决办法,他可以“明朝散发弄扁舟”,而真正的孤独则是不可消除的。人之所以孤独,是因为每个人都是德莫克利特、伊壁鸠鲁和莱布尼茨意义上的不可入的单个原子。“成人”不仅是名词,表示一个年龄范围,它还是动词,展现了一个“站出来”独自追求意义承担责任提升精神的过程。这个过程必然充满痛苦和矛盾甚至罪恶,获得拯救唯有通过自己,像电影里的肖申克那样艰苦而卓绝,或者通过人的镜子——上帝,其实在这个意义上,上帝就是人本身。当然,也有舒服的道道,把自己看成一面一尘不染的镜子,自我观照,古朴而稚嫩地回到娘怀里吃奶。奶香扑鼻晶莹洁白,一个满脸皱纹的婴孩在两只干瘪下垂的乳房间安睡。 邓晓芒对盛行于90年代的寻根文学颇有微词,在我理解,他认为寻根文学即是委屈文学。根,就是那个原本的透明的“我”,找出这个“我”来,洗得干干净净,把洗下来的污泥晾干、展览并加以控诉。寻根者想象自己原是天真烂漫的少女,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被暴徒无端破了处,这造成了多种后果。有的沉浸在对美好孩提时代的哀伤回忆中,如张炜那样;有的破罐子破摔,干脆站在路边搔首弄姿招揽客人,也就是说痞了起来,如王朔那样。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把那层薄薄的膜看得太重,把它看成一个致命的分界线,并且只钟情于此界线之前的那一部分。无论是哀婉还是顽痞,都是对幼年时代的可笑意淫。只有莫言,邓晓芒把他看成寻根文学的最后一站,他看出了中国文化的本质——恋乳。 《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金童是叼着母亲的奶头长大的,“不吃奶,毋宁死”,成年后见到年轻女人首先想到的便是去抚摸、玩弄和吮吸她的“大奶奶”,“我摸了你的奶子,你就是我奶奶,我就是你孙子了”。这是一个毫无血性的男人,时时刻刻想寻根寻到母亲怀抱里去。传统文化和各种寻根文学都在寻找这样的怀抱,只不过表现不一,比如诚、道心、自然、水做的女孩、野性、高原、山野,甚至地瓜、高粱等。因此,邓晓芒认为莫言“揭开了一个骇人的真理:国民内在的灵魂、特别是男人内在的灵魂中,往往都有一个上官金童,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婴儿,在渴望着母亲的拥抱和安抚,在向往着不负责任的‘自由’和解脱”。 到这里可以问一句,既然不能永远停留在哺乳中,断奶会怎样?翻遍全书,我觉得邓晓芒的论述中最能体现这个答案的是浮士德精神。歌德笔下的浮士德,在原始生命力的冲动之下,永不满足,永远在追求,他所有惊天动地的事业不是为了什么历史使命或天道,不为“生当鼎食死封侯”,只为承担起对自己的责任。他有时行事荒唐,甚至罪不可恕,但这并不妨碍他灵魂的高贵——在不懈的追求中高贵起来。他从未想到过要回到安逸舒适的过去,甚至连“你真美呀,请停留一下!”这句话都是在被骗的情况下说出来的。孤独并追求、追求并反思、反思并救赎,这就是一个断奶的成人文化的剪影。 与之恰成对比的是屈原。如果说浮士德的人生是“追求的人生”,屈原则是“辩白的人生”,无论《天问》还是《离骚》,其中充满了洁白本质遭到污染和误解的委屈感。我本“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但是楚王“荃不察余之中情”,我只好“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因为“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醉我独醒”。屈原的辩白没有听众,只好一死,“质本洁来还洁去”,无论如何,这是他的伟大之处。但是此后中国的文人罕有再走上这条道路的,因为他们有了老庄。如果说儒家还有一股认死理的执拗劲的话,道家则完全是一种滑头滑脑的深谙辩证法,不,变戏法之道的痞子作风,特别是庄子。“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尘世的是非对错与己何干?人应当与自然合而为一,自然就是一位奶水丰富的娘,让我来做她懵懵懂懂的婴儿,“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这就叫做“独善其身”。屈原如果能得到庄子的教诲,今天或许就没有什么端午节了。不过,表面看似不同,他们两人在最深处又是相通的。他们都向往一种向婴儿状态的回归,屈原渴望婴儿般的清白,庄子希求婴儿一样的惬意、无负担、无责任。 断奶,走出婴儿态,成人,这是一个艰辛的过程,还要经过躁动的青春期。青春期是一个充满假象的所在,那里有太多貌似成人却以婴儿为基底的东西。鲁迅小说《伤逝》中的子君,好像是一位有新思想新观点的新女性,叛逆旧式家庭,追求自由爱情,与涓生公开同居。但实际上,她不是出走的娜拉,她挣脱家庭只是为了投入涓生的怀抱,她还没有一个完全独立的自我。与《过把瘾就死》中的杜梅一样,她们对爱的理解都是一种童稚式的纯情,从未建立在独立人格之上,这样的爱情注定以悲剧告终。青春期是矛盾的,既有即将成人的欣喜,也有对童稚状态的留恋。我们这个时代每个人的青春期似乎都在被拉长,几十岁的人也热衷于彼此称呼或自称“男孩子”、“女孩子”、“男生”、“女生”,我理解,这是对“男人”和“男童”、“女人”和“女童”之区别的下意识的模糊,是一种羞羞答答的想要吃奶的冲动。 寻根、哭诉清白和逍遥游,都是人的惰性的表现。看到这几个词,我特别容易想到图尼埃笔下《礼拜五》中的鲁滨逊。一个人飘零荒岛,最初的悲观绝望完全击倒了他,重新振作起来之前,鲁滨逊最爱做的事情竟然是到一个烂泥塘里打滚,像一头野猪那样。这是真正的天人合一!虽然有黑白之分,泥塘打滚与吃奶其实靠得很近,都是把自己托付给一种黏糊糊的液态物质而不必自拔。 邓晓芒终于在史铁生那里看到了希望。史铁生的《务虚笔记》不再热衷于面向过去寻根,他要在一个可能性的世界中面对未来去追求。过去的都已成为不可更改的现实,惟有未来有无尽的可能。即使过去也有可能性,一种想象的可能性。邓晓芒称史铁生“是中国惟一的一个进入了现象学语境的作家”。何谓现象学,我的理解不深,我觉得现象学破除了有关“本质”的迷信,现象与本质从纵向上的不平等变成了横向上的不同位置和关系,一切都是不同条件下的可能性。因此,“可能世界高于现实世界,现实世界只不过是可能世界的实例”,创造就高于回首,梦想高于梦境,成长的烦恼高于吃奶的迷醉。也正因为如此,邓晓芒说,“就思想性的丰富度和深度来说,我以为当代一切寻根文学的总和也抵不上一部《务虚笔记》”。 根,总是一个静止的东西。躺在妈妈怀里吃奶的婴儿,多么安静而可爱。但是一旦走出去,就到处充满了不确定性,因此需要加以选择的是:应该在不确定之中逐渐求得点点滴滴的确定性,还是干脆回到一个确定性的角落猫起来。末了,我想抄录一段我的洋鬼子“偶像”约翰·杜威的一段话,“实践活动有一个内在而不能排除的显著特征,那就是与它俱在的不确定性。因此我们不得不说:行动,但须冒着危险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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