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ze=3]地震后,为什么我们会感到“内疚”?
2008-05-24 来源: 广州日报 作者: 武志红
http://gzdaily.dayoo.com/html/2008-05/24/content_203409.htm
按计划,20日我们的团队应该去绵阳,但因为预报有6~7级的强烈余震,且灾区还会有中到大雨,所以我们将去绵阳的计划推迟了一天。当日,我听说一个儿童活动中心有60名孤儿,想去那里做一些事情,但还在路上时,接到新的消息,说这里的孤儿都得到了心理辅导,所以活动中心不接受其他志愿者或专家为这些孩子再次做辅导,因重复辅导其实意味着重复创伤。
内疚情绪
在灾区蔓延
于是,20日这天,我临时“失业”了,这令我感觉到明显的内疚,并立即开始想,我要大大提高我对灾区的捐款额,我要做很多很多事情……
类似的内疚在心理志愿者、其他志愿者、救援人员和幸存者中非常常见,可以说是灾后最普遍的情绪之一。
20日调整一天后,我们由15人组成的小分队21日按计划奔赴绵阳,先后给永安镇救助站帐篷学校的170名师生、沸水镇150名师生和花亥小学150名师生做了心理辅导。
在永安镇,我和来自广州的心理咨询师晏嫣一起合作,负责辅导20余名十来岁的孩子,先由晏嫣带着孩子们一起做“手指操”活跃气氛,等气氛活跃起来后,我们给每个孩子一张纸和笔,让孩子们画他们印象中最深刻的一次梦,如果没有梦,就可以画自己想画的任何画面。
距离北川县城20余公里的永安镇是灾情最严重的地区之一,据了解,我们负责的20余名孩子差不多都有亲人遇难或受重伤,所以不出所料的是,孩子们画的都是与地震有关的画面。
等孩子们画好后,我和晏嫣再根据画面对孩子的心理状况做一个直觉上的评估,然后视情况或做单独对话,或让孩子站出来和其他孩子一起分享他的感受。
我先和一个孩子单独对话,等结束对话后,我们回到帐篷里,看到晏嫣让一个神情落寞但又有点要强的9岁的小女孩在讲她的画,讲完后,晏嫣问她有什么理想,小丫头大声地说:“我长大了要发明一个仪器,可以控制地震的仪器。”
这个小丫头的理想真好,我想,有这样的一个理想,她就从灾难中找到了积极的意义,而不会单纯地陷入悲伤中。于是,我走上前说:“你的理想真好,你会记住它的,是不是?请大家为她的理想鼓掌!”
孩子们激动地为她鼓掌。但是,等她坐回座位后,我却发现,她的神情仿佛更加落寞。于是,我走到她的小课桌前,蹲下来,拉住她的小手,轻声问她:“愿不愿意跟叔叔单独说会儿话?”
她摇了摇头,并且隐约有点拒绝我的身体接触,虽然不坚决。
等离开这个帐篷学校后,这个小女孩的那种落寞和倔强的神情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突然有一瞬间,我想到一个可能的答案:她很内疚,她很自责,她认为她对地震的发生有一定的责任,所以她才有了要控制地震发生的理想。
当然,这只是一个推论,并不一定就是答案,晏嫣就不大认同我的看法,她认为我给出的反应非常好。
当日,我们的第二站是沸水镇帐篷学校。这里的灾情比永安镇稍轻一些,我们是四个志愿者一组,在一个帐篷里为四十多个从初一到初三的孩子做心理活动。活动即将结束时,我特地对孩子们说,你们中如果有谁觉得自己心中有强烈的内疚、愤怒或悲伤,可以留下来和我们单独交流。
结果,几个学生留了下来,其中一个女学生对我说,她觉得自己是废物是饭桶。
“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呢?”我问她,“能不能详细给我说一下?”
她说,地震发生时,他们刚午睡结束正赶向教学楼,大多数同学都逃过了一劫,但有两个学生遇难了,其中一个是她的朋友,虽然关系不是特别紧密,但也算是好朋友,她看着这个同学被送上担架,听说这个同学医治无效死亡后,她觉得很内疚,并想,如果她早一点起床叫醒大家一起下去,那么也许这个同学就不会死了。
不过,真正令她觉得自己是饭桶的,是爸爸的受伤。她说,地震发生前,她缠着爸爸给家里买冰箱,因为她爱吃冰镇的食物,爸爸工作有点忙,想晚两天再买,但她不干,要爸爸立即买。爸爸爱她,就专门抽时间买了冰箱,因为这个原因,地震发生那一天,他恰好留在家里,结果腰被砸伤了,伤情挺重,现在还在医院里。
这就可以理解了,她认为是她要爸爸买冰箱给她弄吃的,这一点导致父亲受了重伤,所以她内疚,恨自己是个饭桶。
她这个逻辑看似合理,但其实是一个扩大化的、错误的心理连接。她要爸爸买冰箱是一件事,地震的发生是另一件事,这两件事的轨迹凑巧相遇,结果她将两件事混淆在一起,认为是她导致了爸爸的受伤,但爸爸受伤的唯一原因是地震的发生,而不是她,这是两码事。
我给她讲了这个道理后,让她大声说:“我不是爸爸受伤的原因,爸爸受伤的原因是地震。”
说了几遍后,她的神情有些释然。
接着,我给她讲了一下“冰箱-地震-爸爸受伤-我是饭桶”这四者之间的联系,帮助她明白,她自责为饭桶的心理是怎么来的。
因时间有限,这个个案我处理得急了些,用了太多说教,如果时间稍宽裕一些,我会让她自己找到“冰箱-地震-爸爸受伤-我是饭桶”之间的连接,那样会好很多;也会让她做角色扮演,如让她扮演女儿,对我扮演的“爸爸”表达她的内疚和自责,接着会让她扮演“爸爸”,对我扮演的“女儿”说他的想法,还可以让她扮演“地震”,对“女儿”说话,这样她会更清晰地理解,她的自责只是她一个人的孤独的想法,“地震”会嘲笑她的这种自大的想法,而爸爸更是根本就不会怪罪她。
内疚情绪是
必须处理的负面情绪
内疚是我们在这周的心理干预中遇到的非常普遍的情绪。20日,我们的志愿者中有一大半虚度了一天,于是感到内疚。但21日,我们所有志愿者都忙碌了一天,做了很多事情,但内疚却是当晚我们分享感受时的最集中情绪。
我们尚且如此,那些在前线的救援人员估计内疚更为普遍和严重,例如那些给埋在废墟中的幸存者做截肢手术的武警和士兵们,他们肯定会有更为严重的内疚,是亟须心理辅导的一个特殊群体。22日,我们的心理救援组特地派了一个23人的分队,前往绵阳市安县,为驻扎在永和镇上的广东省边防总队115名官兵做了团体心理辅导。期间,救援组巧遇深圳市副市长李铭,他得知救援组是来自广东的心理志愿者后,立即向我们表示了敬意,并向工作组赠送了慰问金。
有时,甚至是贡献越大的人内疚情绪越重。新建小学的一名老师绝对是一位英雄,她连抛带扔地将班里被吓呆的孩子们丢到了安全地带,但困扰她的最大的情绪却是内疚,因为她恨自己没有救出自己以前带过的孩子。
内疚情绪是必须进行处理的一个关键性的负面情绪,否则,当事人就容易出现自毁倾向,严重者会自杀。前面提到的那个自责为饭桶的女孩,如果不处理她的内疚情绪,她就会产生进食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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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感被破坏后,一个人就会有强烈的无能为力感,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
彻底的无能为力感是极其可怕的,为了逃避这种感觉,内疚和愤怒这样的情绪就会产生。
在地震中,无能为力感深藏的逻辑是:“大自然是控制者,你们不是。”内疚感深藏的逻辑则是:“我是控制者。”愤怒深藏的逻辑则是:“他是控制者。”
由此,可以看出,内疚和愤怒其实都是在大自然以外寻求归因,而将灾难的原因归结到人身上,就好控制多了。
这当然是一种虚妄。但在重大灾难发生后的那一小段时间,这种虚妄可以保证我们适度逃避无能为力感,于是对人生和世界的掌控感不至于被彻底摧毁。
但是,等灾难过去一段时间后,我们重新建立了一些新的控制能力,这时就可以把内疚和愤怒给放下了。我们得承认,在大地震发生的那一瞬间,我们在相当程度上的确无能为力。
不过,我们可以顺应地震,可以预测它的发生,可以改善房屋的构造,可以掌握更好的逃生办法,可以改善我们的救援体系……从而最终让地震对我们的危害减至最小。
同时,我们还要看到,地震是很可怕,但它只是那一瞬间,而我们的人生是一条长河,我们可以不和这一瞬间较劲,但可以在人生长河中将失去的适度弥补回来。假若我们的人生一直是在和这一瞬间被瓦解的控制感较劲,内疚和愤怒等情绪就可能会控制我们一生,而让我们自毁或不当地攻击别人。
全文 见 http://gzdaily.dayoo.com/html/2008-05/24/content_203409.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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