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太平天国在路口的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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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太平天国在路口的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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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吹牛 于 2011-8-4 19:57:06 发布在 凯迪社区 > 猫眼看人

十字路口的彷徨



当我还是个初二学生时,一位归侨身份、历经沧桑的老师,就曾感慨地跟我们这些似懂非懂的半大孩子,谈起了人生的大道理。许多话如今已无法追忆,但“十字路口”的说法却至今难以磨灭。

在他看来,一个人的一生会碰上无数个十字路口,就拿他来说,当初是毅然回国还是留在那个危险丛生的南洋国家,回国后是否响应号召去基层,落实政策后是否接受别人的好意,转去“大国营”当那个年头吃香无比的工人,这些都是需要选择向前、向左或向右的十字路口,选择不同,此后的人生轨迹也会迥异。对我们这些孩子而言,初中能不能进重点,初中毕业后去向如何,高考落榜后是选择复读还是选择走上社会,同样是一个又一个决定未来人生的十字路口。当人们面对十字路口时,有时可以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有时却不得不与世俯仰,接受命运的捉弄,有时甚至完全不知道十字路口的存在,待稀里糊涂走过长长一段路后才恍然大悟,却再难回头了。

一个人如此,一个国家又何尝不是如此?中国几千年文明史,就曾碰上诸多类似的十字路口。

试想一下,如果春秋时代的第一强国晋国可以延续到战国、或被智氏一家、而非韩魏赵三家取代,如果率先完成变法的、继而统一天下的,是思想活跃、文化开放的楚国,而不是崇尚军功、钳制思想的秦国;如果汉朝延续国初的黄老思想和分封体制,而不是从汉武帝起拐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弯子;如果五胡十六国时期,最终统一北方的不是藏着个后来成为隋文帝的高官杨坚的北周,而是原本比北周强大许多的北齐;如果重开西域、威震中亚的的唐朝,派去经营中亚的不是为人贪鄙的高丽人高仙芝,而是耿介的王忠嗣,或虽然奢靡但驭下宽厚的哥舒翰;如果五代十国的周德威有一点全局观念,不因自己的大意失去卢龙天险,如果投靠契丹当儿皇帝的石敬瑭当初选择多给金钱,而不是割让燕云十六州作为借兵的筹码;如果朱元璋面对元末的乱局选择了匆忙称帝,或在西有陈友谅、东有张士诚两面受敌的紧要关头作出了和历史不同的选项;如果明成祖朱棣在靖难之役胶着之际没有选择孤注一掷、直捣南京;如果明末的李自成面对顾君恩提出的上、中、下三策别作一番斟酌;如果清朝在面对是否接受吴三桂邀请、是否迁都北京、是否撤销三藩等“选择题”时答案不同……很显然,当一个国家走到十字路口时,选项的差异将直接左右国家、民族和每个人的命运。

从鸦片战争后到太平天国,中国、和当时形形色色的中国人,无疑碰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最重要的十字路口。

因为十字路口的四端,分别连接着古、今、中、外,古老的中国能否在远东率先走向近代化,走向时代和未来,它又将蜕变成怎样一片新天地,彷徨在十字路口前的中国人如何思想,如何取舍,就成为决定中国、也决定他们自身命运的关键。

如果说,两次鸦片战争间的中国,恰走到了十字路口,那么可以说,仿佛刹那间崛起于南中国的太平天国,便是每一个走近路口中国人眼前,突兀亮起的一盏交通灯。

这盏造型崭新,颇有些西洋风韵的交通灯闪耀着太阳般灼目的光芒,以无庸置辩的权威性号召大家——跟着我走,只有这条路才能通向天堂,这盏灯是由一个自称太阳的中年人洪秀全点燃的,据说他得到了天父天兄的指示,而天父和天兄,在西洋人带来的《新旧约全书》里都有。

但洪秀全告诉人们,信奉天父天兄可不是“从番”,不是里通外国,而是“复古”,因为中国自古就是信奉上帝的,天父天兄毋宁说是中国人的天父天兄,所以那盏交通灯看似洋气,其实是地道的中华古物。他还告诉人们,之所以如今人们浑忘了上帝,以为信上帝就是汉奸,那是因为昏庸贪鄙的历代帝王垄断了本该属于大家的敬天权力,而无所不知的魔鬼又不断引诱世人走上邪路。

他告诉大家,之所以如今的日子过得如此苦楚,赋税沉重,贫富悬殊,官府庸暗,官僚贪鄙,正是因为中国被一群妖魔所控制,这些妖魔就是满清,而满清的皇帝就是“红脑袋四方头”的妖魔头,要过上好日子,惟有把妖魔赶出去,把天父天兄请回来,让中国成为“一体信奉上帝纲常”的“小天堂”,只有这样,人们才能在死后“坐大天堂”。

他告诉大家,所有的汉人都是上帝的儿子,只是有的是大老婆生的,有的是小老婆生的;有的聪明些、能干些,有的资质就差些,但天下所有男女老幼的灵魂,都是上帝所生,所以他们都该孝顺“魂爷”,并在某个承受特殊使命的能干兄长带领下,斩邪留正,建设一片美好富足的新天地。

他还告诉大家,这个“能干兄长”就是他本人,他是上帝的第二个嫡亲儿子,耶稣的嫡亲弟弟,被派到人间当天王——不仅是中国的天王,也是天下万国的君主,为了怕他势单力薄,上帝还派了另外几个能干的弟兄姐妹辅佐他。因为是“天做事”,所以太平天国“打江山”必然胜利,只要相信他和他的——不,应该是“咱们的”——上帝,就可以封妻荫子、光宗耀祖,“永远威风”,反之只怕是要变魔鬼、下地狱的。

这时的清朝打输了鸦片战争,小农经济开始瓦解,大量战后裁撤的散兵游勇成为社会不安定因素,而赔款、军费核销等又导致白银短缺,银价上涨,农民负担加重,从两广到三江两湖,民间的积怨可谓厝火积薪,危机四伏。而已渐入暮年的满清,却是个官僚体制日渐腐朽、军务逐渐废弛的老大帝国,早在太平天国起兵前,各地的反抗就已此起彼伏。

正是这一切,让满口“天话”的洪秀全,和他身边那些嘴里也说着天话,心中却谋划着“打江山”大事的兄弟们,和那些平素勤恳本分、畏惧官府和权威的贫苦农民,突然间有了共同语言,他们从广西边远山区起事,仅用了两年时间,就从偏僻的广西打到富庶的江南,占据了龙盘虎踞的明朝故都南京,控制了苏皖鄂赣大片土地,甚至一度打到北京附近,把清朝皇帝吓得要迁都。

这当然不是如洪秀全所言“天做事”,而是“人做事”:太平军的主体,是裹起红头巾,蓄起长头发,跟随“天父天兄”打起江山的千万农民,想的是摆脱满清时代卑下的地位,和朝不保夕的生活,获得爵禄、土地、财富和尊严,“永远威风光荣”;一些出身“富厚之家”、“读书明理”的士子,或愤于清朝的颟顸腐朽,或受到“华夷之辨”的刺激,或干脆觉得这个“天国”已经庶几乎成事,抱着“买原始股”的心态毁家纾难,投身其中;除此之外,这个“天国”还意外获得另一些人的兴趣和支持——洋人,因为那些西洋基督徒看到中国人很陌生、自己却很熟悉的上帝、耶稣、“十天条”,误以为他们是自己的同路人,他们或因“基督精神感召中国”而欣喜若狂,或对满清和当时中国社会的保守、闭塞失望透顶,或仅仅认为旧中国让他们缺乏发大财的机会,换个信耶和华的新王朝,也许会让自己多获些红利。

不管是出于怎样的动机,是他们、而非洪秀全和他的“天父天兄”,成就了太平天国的奇迹,他们造就了这个“人间天国”,也满怀希望地憧憬这个“小天堂”能给他们最丰厚的回馈。

然而他们的梦很快就开始破灭了。

农民们发现,自己并没有获得向往的土地、财富和尊严,除了极个别交上好运、当上大官,绝大多数人还得“照旧交粮纳税”。虽然那个要没收天下土地的“待百姓条例”终究没有施行,但层层加码的摊牌、劳役,和清朝实在也没什么分别,“天兵天将”们动不动就明火执仗“打太平先锋”,也让人苦不堪言。难道,这就是向往中的“小天堂”、“新世界”?

那些抱着各种目的投入“打江山”行列的士子们也失望了。抱着“反满兴汉”宗旨的,发现满固然要反,汉却也没怎么兴,恰相反,从唐宗宋祖,到经史子集,一概要抹煞、焚烧,科举考试只能考新出的几本“天书”,刚建立几年的“新天国”,要避讳的字居然比历朝历代之和还多,甚至不小心叫声“大哥”都要处死。本来清朝的法令就已经十分苛刻,可“天法”就更加操切随意,不但动辄砍头,弄不好还要剥皮、点天灯,让人不寒而栗;抱着当“开国元勋”攀龙附凤心态的,发现“天兵天将”的进取势头很快中辍,不但“残妖”未曾灭亡,自己的“天京”反倒给围得水泄不通,弄到要集体喝粥的地步。难道,这就是向往中的“小天堂”、“新世界”?

这还不算。

在这座新天国里,官大一级压死人,而且官大辈分也大,年过六旬的老将曾天养和岳父黄玉琨都得在20多岁的青年石达开面前自称“小弟”,前者呼之无愧,后者受之不疑,只不过因为石达开的官大;在这座新天国里,小兵私藏银钱超过六钱、铜钱超过10文就要治罪,哪怕做到丞相,夫妇都不能团圆,天王和几位“王爷”却拥有数不清的财富,和众多年轻貌美的“娘娘”、“王娘”住在豪华的殿阙里。

那些抱着“同教之谊”凑过来的洋人,也开始失望、抱怨、咆哮,甚至厉兵秣马,打算帮着清朝攻打过来。他们因不了解而迷恋,因了解而梦醒。他们发现,洪秀全的上帝并不是他们的上帝,这位天王自称耶稣的弟弟,以天下的主人自居,居高临下地教训他们,让他们进贡、称臣,那个上帝教和他们的基督教,只不过有同样名字的神,用同样的圣经,但信仰是另一码事,他们居然不承认“三位一体”,认为洪秀全、杨秀清,以及洪秀全的宝贝儿子,都是上帝的嫡亲子孙,甚至认为上帝、耶稣都有老婆、孩子,而且不止一个……不管他们当初亲近太平天国、后来又疏远和敌视他,抱得是高尚还是猥琐念头,此刻却都开始相信,洪秀全在那场大肆渲染的“天梦”中所梦到的,不是上帝,而是撒旦。

他们中的许多人,曾经认为,所有这一切,不过是那个叫杨秀清、自称能天父附体的半神半人在捣鬼,他们祈求杨秀清赶紧死去,一切都拨乱反正。终于,杨秀清死了,但天国非但没有变得更好,反倒更糟了:起义之初被神化的一干“同胞兄弟”自相残杀,“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上帝化身杨秀清死于非命,天国神话不攻自破,农民们唱着“天父杀天兄,江山打不通,收拾包袱回家去,依旧做长工”的歌谣纷纷散去,散不去的也“人心冷淡”:既然“新朝”和“旧朝”不过一回事,那么还是寻份安稳来得好。

这些人中也有一些,或已经“官居极品”,当初固然是“浑浑噩噩而来”,如今却是“骑上虎背,不得不骑”,自身命运和“天国”命运再也分不开。

他们中有些人浑没意识到累卵之危,只沉醉于争官爵、争财富、争女人,浑不管那一国2700多个的王爵、随便一个百把人队伍里都能找出好几个的侯爵、丞相,已贬值到怎样的地步;有些人已感到芒刺在背,知道祸在顷刻,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以挽救这个国家,以及自己的未来,只是随波逐流,活一日算一日;还有些人,像陈玉成、李世贤,他们善战、也始终不渝在奋战,却同样找不到方向,最终在挣扎中被吞噬;在他们之中,也有一些头脑清醒、能力过人的佼佼者,如石达开、李秀成,知道必须改革,也提出过这样那样的改革方案,但终究难以左右大局,扳正太平天国这辆车的航向——或者干脆说,他们也只知道“方向不对”,却不知道怎样才是对的。

在他们当中,还有像洪仁玕这样的人,一方面,他们“于夷情最为谙熟”,可以连篇累牍地提出民主、法制、革新、新闻自由、通商自由、“与列国争雄”等一系列熠熠放光、符合新时代一切要素的新思想,另一方面,他们却抱着陈腐之极的家天下观念,搞出比旧时代还要旧一些的家族迷信、裙带主义、避讳禁忌,将朝臣、大将们的权力分割、剪裁,或转交给洪家兄弟子侄,哪怕这些“自己人”年老昏聩、庸碌无能,或干脆还是个没断奶的幼儿。可以说,他们自身便仿佛一个小小的十字路标,半边指向新,半边指向旧,却不知该以哪个指向为正途。

即便到了这时,也仍然有人抱着远大的理想,试图在这个攸关国家命运的关键时刻,用自己的见识、才能,改造这片“新天地”。他们中的佼佼者如容闳,不但从异国他乡兴冲冲赶来,还特意在考察一番后,提出系统的变法改革意见;当然还有像王韬这样的奇才,抱着成就一番大业的理想,不顾风险,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地给李秀成上书。

然而他们很快就失望了:即便像洪仁玕这种懂点洋文、和传教士共同生活了多年的人,也不过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对于容闳饱含热情和智慧奉上的改革方略,太平天国的回报,却是一方木头刻成的官印;至于王韬,他的书信被漫不经心的太平军将领遗失在战场上,李秀成根本没收到,反倒让清廷兴师动众,连累王韬受了不少惊吓,这固然是个误会,但即便李秀成看到,又能如何?

至于洋人,哪怕最执着的宗教狂热分子,如今也对“天国”冷却了热情——既然连洪秀全的老师、美国神甫罗孝全都说洪秀全是疯子,太平天国是邪恶的化身,对之彻底不抱希望,那么还说什么呢?那些政客、军人、掮客、冒险家,则早已迫不及待地将赌注下到更有前途的盘口,或干脆跃跃欲试,打算自己来坐庄了。

洪秀全死了,他的“天国”只比他多活了几十天,直到最后一刻,他仍然坚信一半舶来、一半附会,并掺杂着无数曲解和私心的“天父天兄”,会带来“多过于水”的“天兵天将”,挽救这个除了那些多半和自己一样姓洪、顶着各种钦定神圣头衔的皇亲国戚外,已无人留恋的“小天堂”。他的不少部下仍在绝望中继续战斗,有些零散人马直到他尸骨成灰后8年还在苦苦支撑,但这些人早已对“天国”不抱什么希望,更丧失了前进的方向,之所以还在战斗,不过因为不战斗就会立即死亡罢了。

太平天国并未能为中国在十字路口找到前进的方向,事实上,整个19世纪后半叶,无数先进或不先进的中国人,都在努力地试图走出这个十字路口,他们用或中或西、或土或洋的方法、工具,绘制出一张张路线图,言之凿凿地标定了一个又一个据说通往“理想国”的路标。

然而残酷的现实一次又一次提醒所有的人,此路不通,请再来过。事实上,时至今日,人们恐怕也未必就敢断言,我们已通过了这个十字路口。

至于那些昔日抱着不同动机、目的走近、走进“新天地”、“小天堂”,又先后或毅然决然、或无可奈何走远的中国人、外国人,恐怕用三国时钟会的一句名言来形容他们最为恰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历史是无法回头的,但历史经常会重演,中国也好,中国人也罢,都将不断碰上新的十字路口。因此,抚今追昔,扫视一下100多年前,面对“古今中外”这个大十字路口,当时一些典型中国人的思想、行为、徘徊、决断,是有着非常现实、非常深刻意义的。[/SI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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