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纽曼→弗莱克斯纳→罗索维士基→赫钦斯等留下的先驱足迹,笔者其实是把世界近百余年高等教育思想史走过的路,也简略地走了一回。这对自己与其说是“充电”,不如说是“充气”,因为似乎看清自己是谁,自己正在做什么,将去何方了,故底气也就不期而丰沛。世界大学百年之旅犹如不休止的奥林匹克火炬接力,自纽曼在1852年于爱尔兰天主教教会大学点燃第一支“精神成人”火炬,依次经弗莱克斯纳所推崇的柏林大学,罗索维士基任文理学院院长的哈佛大学,赫钦斯主持的芝加哥大学,一路征尘,一脉光明,而今终于登陆大洋对岸,映红了21世纪的中国驿站,我当有理由为《大学人文读本》也赶上世界性“大学理想”接力而深感荣幸。
当代中国有太多的理由应参与“大学理想”之接力。且不说奠基于1898年的北京大学,作为中国现代大学本是借鉴西方的,它是对西方现代大学制度与精神的“横向移植”;本土语境自1990年代以来,“大学”作为一个公共话题也在渐渐升温:从谢泳对“一个人、一本杂志、一所大学”的系列研究,到北大、清华百年华诞的倾国倾城,金耀基《大学之理念》的大陆新版,杨叔子主编《大学人文启思录》,杨东平编纂《大学精神》,再到王承绪领衔推出《汉译世界高等教育名著丛书》……相比较而言,近期问世的《大学人文读本》倒像一名仓促上阵、惟恐落伍、故不由得加紧脚步的新兵,却意外地赢得各界人士的广泛期许与鼓励。我和编委惊喜之余,不敢自满,这套百万字篇幅的《读本》谈不上完美(8个编委工作8个月,于2002年8月初版,谈何完美),只能说它出得及时,还算上品位,确凿地说,这是一部社会各界期待日久,用以应对中国晚近10年“价值悬浮”境况的文化读物。故就本土语境而言,《读本》亦可说是对王晓明、陈思和在10年前发起“人文精神讨论”的一脉相承,这是当代中国人文启蒙跑道上的另一场未休止的接力:若曰“人文精神讨论”在10年前跑了第一棒;那么,《读本》是在10年后接棒,继续跑,且自期跑得脚踏实地,目标明确,带有操作性,亦即自觉加盟世界大学生“精神成人”的环球接力。
既然说到对大学生“精神成人”的可操作性,不妨将《读本》与哈佛“核心课程”、芝加哥“名著阅读”置于同一平台,作一比较。
哈佛“核心课程”之特点,在于激发了大学对“后现代”条件下的人文通识教育“有效性”的探寻,其弱点则是未找到这“有效性”。毛病是出在罗索维士基将“今日‘知识人’应有怎样的文化形象?”这一价值论命题,交给知识学层面的课程设置去应付了。人文教育本应针对大学生的“信念”或“信仰”现象(所谓“成长的烦恼”),这才是真正“核心”之所在,然哈佛方案所着意的,却是让跨学科的多维信息来拓展大学生认知心理结构,这叫“文不对题”。其结果,因“核心课程”已无根基性“核心”可言,故其本身即使在知识学层面也未能整合出真正的有机结构——看表面,这固然“是由于知识的爆炸,学术越来越细密的分化与专业化,加之现代生活和社会生活的复杂多变,使得知识上的‘统一性’和教育课程上的‘连续性’变成最大困难” ,但实质上,却是被冠名为“核心课程”的哈佛方案没了“核心”。
相比之下,芝加哥的“名著阅读”倒是深谙所谓“人文通识”,本是“通”向大学生赖以“精神成人”之普适价值常“识”的;而足以撑起人类文化殿堂的普适价值谱系,其中相当大部分委实是在西方名著中被保存且阐释得最经典,故完全可以说,赫钦斯在这一点上确比罗索维士基智慧得多。但芝加哥方案也有尚待完善之处:即当它将在校本科生的“精神成人”,与校外成年人的“终生教育”汇成波澜壮阔的“名著阅读”运动时,有否想过:在倡言一般公民“精神成人”与本科生“精神成人”有普遍性的同时,是否还应深思后者的特殊性?这儿是否应有“因材施教”意识,而使彼此间有深浅、缓急、轻重、刚柔之分?因为这将直接影响到大学人文教育最后能否落到实处(所谓“三进”:“进教材,进课堂,进头脑”)。试想,“名著阅读”所列书目本就浩瀚深邃得像百科全书,从公元前8世纪的荷马史诗,到20世纪下半叶的维特根斯坦、海德格尔、海森堡、加缪、霍金、汤因比的著述,共涉及157位世界贤哲,横跨文学、哲学、神学、宗教、自然科学、社会或行为科学与历史学……恕笔者学殖欠厚,至今未见赫钦斯在具体指导本科生四年“名著阅读”一案,有否更契合大学生实际需求水准的操作规程;否则,听任同学们一叶扁舟去闯莽莽学海,其效果恐怕难以高估。
或许,正是在赫钦斯方案稍逊周详之处,《读本》有自信可在追随西哲“照着说”之余,也尝试“接着说”些“中国特色”。以《读本》为表征的中国大学人文教育,其实已就大学生“精神成人”(有别于一般公民教育)所涉的若干重大命题,初步给出自己的明确回答:
第一,“精神成人”的内涵——旨在让一个大学生于本科期间初具“独立精神、自由思想”之潜质,其鉴别尺度之一,当是看其在学业之余,能否认真且持续地向自己追问“如何做人”这一终极命题,以及在何种价值水平上思索乃至践履此命题。
第二,“精神成人”的维度——大学生应在如下三个维度展开对“精神成人”的思考:一是“人与自我”,你将如何为自身的日常生活注入意义,从而使生物学层面的个体生命真正转化为文化学层面的“主体角色”;二是“人与国家”,你将如何面对故土的百年沧桑及其社会—文化转型,以期将自己塑造成迥异于卑微子民的“现代国人”;三是“人与世界”,你将如何置身于新世纪的“全球化”格局,尝试用全人类而非狭隘族国的眼光,来关注我们这颗星球所发生的宏大事件与国际难题,诸如生态、种族、战争、宗教、人权……而无愧于“世界公民”。
第三,“精神成人”的资源——意在为大学生“精神成人”提供根基性价值参照的资源,须具备“思想性”、“可读性”与“经典性”。“思想性”、“可读性”无须赘言,“经典性”则重在辑录名家文字(内含著述、演讲、诗文、信函、奏章、碑铭、日记、随笔、格言、遗嘱诸多文体)。所谓名家,除了星辰般辉映20世纪人类文化星空的世界巨人外,还应珍视如下三类中华英杰所贡献的思想瑰宝:一是1840年以降为祖国的独立、富强与进步而鞠躬尽瘁的仁人志士;二是1916~1919年间为中国文化的现代转型而疾呼“民主与科学”的“五四”先驱;三是晚近20余年来为当代中国“改革开放”而不懈奋斗的社会精英。这在实际上,是在尝试现代人文视野的重新整合,即通过对人类共同的普适价值谱系的纵深勘探暨合理配方,以期为大学生“精神成人”提供全方位、几近全息型的思想营养。
第四,“精神成人”的实质——当在使人类共同体的普适价值谱系,能通过大学生的自由抉择、日常践行及独立担当,而最终内化为他(她)的血肉人格即德性。
《读本》所呈示的“中国特色”,与其说出自编委的个人灵感,毋宁说是表达了编委对严重困扰大学生“精神成人”的坊间流俗的集体殷忧。这是被逼出来的。故《读本》之编撰目的,亦可用四字概括:“固本祛病”。所谓“固本”,当想为大学生“精神成人”夯实价值根基;所谓“祛病”,则是针对民间已经流行十年、很可能在未来二三十年还会流行的三种“主义”传达我们的警示;这三种“主义”依次为:
1.“无边消费主义”——中国人几乎被洪水般的、旨在撩拨官能的商业广告所吞没,从“娃哈哈”的“妈妈我要喝”,到“做女人挺好”,全是刺激人的,让欲望无限膨胀。我当然不是说,不应让孩子喝“娃哈哈”,也不是说做“太平公主”更好,而是说,作为国家控制的媒体系统因铺天盖地的商业广告而盈利时,是否反省过如此单向度炒作,会不会对国民品性演化铸成“精神污染”?君不见,不少中国人在消费上已经濒临失控,人似乎除了官能满足就没有别的需求了。人好像成了一堆泡沫般膨胀的欲念。这类人显然是缺少灵魂的,缺少人应该有的境界,同情心,高远的志向,严格的自律。所有的精神向度似乎都被那种消费的欲求掩盖了。《读本》第一卷所以叫《人与自我》,就是企图针对“无边消费主义”,引导同学思考人活着干什么?什么叫活着?怎么活着才有意义?活着是一种生物学层面上的肉体存在。肉身假如未被注入意义,便不可能化作文化学层面上的价值存在。人身有生命冲动与欲念是正常的,应该满足的。但这满足本不该是无边际的。也就是说,人身上还有一种比吃喝玩乐更重要的东西。《读本》主张人应该活出意义,境界乃至圣洁。假如每个人都有这信念,虽然他也消费,享受,但他不会把自身的消费与享受膨胀到压抑人格健全、漠视人生意义的程度。 [1] [2]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