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师挚之始,关雄之乱,洋洋乎,盈耳哉!
这里讲到文化的重整,等于我们现在讲文化的复兴。孔子周游列国以后,回到
鲁国,开始整理文化。因为时代的盛衰演变中,文化永远是走在最前面,周代王朝
的衰乱已经很严重了,所以孔子急于从事文化的复兴来力挽狂澜。他先从礼乐入手,
《诗经》也可以说是乐的一种。《关雎》为诗经的第一篇,“关雎之乱”的“乱”
字,古代和现代的意义有所不同,千万注意。古代这个“乱”字含有“乱”的反面
意义在内,就是“治”的意思——秦汉以上的书,会这样用,唐以后大多都不会这
样用。比如“毒”字,在秦汉以前,有治疗、痊愈的意思,譬如有人砍了我们一刀,
是伤害;而我们手上或脚上生了疮,医生锯下我们一条手臂或一条腿,就不算伤害,
反要感谢他的治疗,就是这个道理。因为古代文字少的时候,就有许多字义是借用
的。
“师挚之始”,师挚是当时管理鲁国文化的大乐师——不是乐队的大乐师,勉
强说,相当于文化局长,但不只是一个做官的,他本身是个专才。孔子这里说,鲁
国文化经过整理,新旧文化交流以后,非常悠美。可是跟着而来的,下面孔子又讲
到文化思想,又提出他的感叹了。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
孔子感叹当时的社会,一般人的思想与个人的修养,犯了三个大毛病。这三个
大毛病,不止是孔子当时的社会如此,在我们看来,每个时代,每个社会都有,尤
其现在看来,格外同意孔子的这三句话。许多人“狂而不直”,“狂”本来不是坏
事,孔子也欣赏狂狷之士,虽然还不够标准,但是不可能要求每一个人都成为君子,
都成为圣人。因此退而求其次,至少是狂、是狷,还有可取之处。“狂”就是豪迈
慷慨,心地坦然,交朋友,不对就是不对,说了他,他并不恨你,这类的典型为狂。
“狷”,毫不苟取,不义之财一点都不要,不合理的事情绝不做,很保守,个性独
立而很有道德修养为狷。孔子认为假使没有君子之人,那么狂与狷这两种也不错。
有一个朋友,在大陆曾当过省府委员、厅长一类的职务,他狷介得使人有点怕
他。就如我和他坐公共汽车,我替他付了一张公车票,他一定要想办法下一次替我
付回一张。这种人非常可爱,一毫不苟取,一毫不苟与。还有一个朋友,抗战时在
某单位工作的廖先生,学问好,道德也好,我非常敬重他。一九四九、五○年,我
到了台北,有一次和他约会,他坐汽车到衡阳街和我见了面以后,就下车,和我坐
一辆三轮车走。照他的习惯是走路的,坐三轮车还是依我的习惯。所以换车,是因
为他到衡阳街是公事,和我见面后的活动是私事,就把公家的汽车放回去。他这种
不苟取不苟与的精神,我非常佩服。胜利以后,他奉命到上海接触金融界,很多金
融界的巨头都在座,而他穿一套旧中山装,像个乡巴佬一样到场,大家都不认识他。
他晚年信佛,住在观音山的戴公祠。廖先生临死的时候,好像预先知道,早几天就
约一些好朋友当天去吃饭。饭后洗好澡,穿好衣服,邀朋友们一起和他念佛。念着
念着他不念了,不动了,就这样去了。这是很妙的。这位朋友,的确做到了狷介,
做官几十年,就如此清白。像廖先生临死时的从容自在,真可算“仰不愧于天,俯
不作于人。”一点没有牵挂,很坦然,而且早一个星期就知道。所以道德修养与生
死来去,都有关系,“狂而不直”,有许多人狂,豪迈得很。但是假狂的人很多,
内心不正直,歪曲心肠,这是一个大毛病。
“侗而不愿”,看起来笨笨的,好像是很厚道的样子,但一个人貌似忠厚,而
心里鬼主意蛮多,并不是真正的厚道。“倥倥而不信”,有许多人自己是空空洞洞
的,却不相信人家,也不相信自己,只是空空洞洞,莫名其妙的作一辈子人。“吾
不知之矣”,孔子说有这三种人,我不知道这个社会将变成什么样子。这三句话,
也就是孔子当时看时代在变乱中,多半是这一类的人:狂而不能直,老实相而内心
并不厚道;再加上非常浅薄,浅薄到没有内容,还不相信别人,也不相信自己,又
不好好求学。因此孔子很感叹。事实上一个乱离的社会,这都是必然的现象。我们
今天处于这个时代,看到一些人物,也有孔子同样的感叹:“吾不知之矣!”这句
话很幽默,意思是说实在不知道这部历史将变成什么样子。
子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
这是以正面言论结束上面的话。孔子说真正为学问而学问,永远觉得自己还不
充实,还要改进。这句话后来演变成曾国藩他们经常引用的:“学如逆水行舟,不
进则退。”学问有个很简单的原则,停留下来,就是在时代潮流中退下去了。所以
不是进步,就是退步,没有停留在中间的。这个观念就是从孔子这句话来的。“学
如不及”,求学问要随时感觉到不充实。以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